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 著
何念华 译
我们会稍微谈一谈三摩地禅定。我想,我们一边谈、一边实际上试着做做看,这样可能很好。所以我会讲一点,然后你们禅定一会儿;然后我再多讲一点,你们也就再多禅定一会儿。这么做,你们就会了解我所讲的内容,这个指导也才比较有意义。否则,你可能无法将这个指导和禅定连在一块儿。
实际上所要使用的技巧非常简单。一般而言,过去所有伟大禅定者都告诉我们,禅定的时候要坐直。当我们身体坐直,就会有敏锐的感觉,有重要的感觉,这会产生适当的氛围。
这次的指导中,我不会建议使用任何外在的目标物。我们有时听到的三摩地教学使用外在目标物,譬如一朵花;但我们在此要学的是一般上座部传统的方法,把呼吸当作目标。所以我们专注于我们的呼吸,我们只要跟随气息的出与入,就是这样。我们的心念集中于呼吸,身体坐直,眼睛睁开。让我们来做一下,然后再谈一谈。这就是最精要的技巧了,基本上,什么都不做。
我们只要坐直并观察呼吸,不要被干扰,不要被那些占据我们心头的思绪所干扰。我们就只是坐着,独自坐着,没有任何其他事物…我们自己、呼吸、专注,就只有这些。
我们坐着,专注于呼吸,没有别的。然后,或许某些思绪会出现。当思绪出现,我们该做什么?什么都不做。这里只有一个方法──一法适用于所有状况,这个方法就是专注于呼吸,就是这样。
干扰或多或少会出现:昨天说的话、上礼拜看的电影、刚才的交谈、明天该做的事、突然的恐慌──今天早上有没有关上厨房的瓦斯?诸如此类的事,它们都有可能出现;当它们出现时,回到呼吸上。「回来」,这就是三摩地的口号。每当我们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分散,记得这个教导,然后回来,回到呼吸上。让我们再做一会儿。
假使我们怀抱雄心壮志,我们就会对于我们的目标产生执着──即使我们的目标是证悟,那么就没有禅定。因为我们总是惦念它,我们渴望获得它,我们幻想它;这不是禅定。
这是何以三摩地禅定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,「放下任何目标」,坐着就只是为了坐。在此我们吸气、吐气,就这样观照着,没有别的。是否获得证悟不要紧,朋友是否比我们迅速获得证悟也不要紧,谁在乎呢?我们就只是呼吸,我们身体坐直,观照气息的出与入。没有别的。
我们放下对目标和雄心壮志的执迷,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面向。它甚至也包含想要完成一个美好的禅定,连这点也该放下。只是坐着。
少一些执迷,少一些野心,只是坐直并且观察呼吸,优点是没有事情会扰乱你。只有在我们有目标的情况下,事情才会扰乱我们。当我们有个目标,我们就会变得有点执迷。假设我们的目标是去某个地方,有人在我们的正前方,挡住我们的车子,如果有东西妨碍了我们前往目标的路,它就变成一个讨人厌的东西。但假使我们没有目标,那就都没有关系──无论是噪音、这里或那里感觉痒,这些都没有关系。
这点很重要,因为修禅定的人,常常有强烈的企图心要达成某件事。当他们受到干扰,就会经历各种地狱,就会失去信心、感到挫败。他们责备自己,责怪这个技巧。因此,至少在这短暂的禅修当中,我们是否获得证悟并不要紧,壶里的水是否滚了也不要紧,电话响了不要紧,是不是朋友打来的也不要紧──就这短暂的时间,任何事情都不要紧,就这短暂时间。
三摩地禅定不必要是为了成佛的缘故。假如你对成佛或涅盘没兴趣,你便能够自然地修持三摩地──不会经常在各种状况中摆荡。多半的时候,我们无法控制自己,我们的心总是受到一些事物的吸引或干扰──我们的敌人、我们的爱人、我们的朋友、所有一切,还有希望、恐惧、嫉妒、骄傲、执着、瞋恨,所有这些。换句话说,所有这些事物、这些现象、这个世界控制了我们的心,而我们无法控制自己。或许我们可以在剎那间控制自己,但我们若是处于极端的情绪当中,我们就会失去控制力。
如我先前所说的,放下我们的野心有点像是佛教徒所谈的出离心。如果你读过佛陀的故事,佛陀远离他的宫殿、皇后、儿子、父母,到外面去寻求觉悟。严格地从三摩地的观点而论,你可以说佛陀试着减低他的野心,或至少他试着了解他的目标为何、他想要达成什么,但他同时也试着了解,他所想要达成的目标是徒劳无益的。所以他想办法要放下,要获得放下的力量。总括地说,如果你想成为三摩地的修行者,放下的力量相当重要。
我们修三摩地禅定,所以我们获得放下的力量,或者我们了解到执迷、僵固所招致的覆灭。
事实上,你们会发现,这个技巧给予我们一些时间或机会,让我们松开我们拥有的结。这是为何一些伟大的禅定者说,三摩地这类的禅定,是什么也没做的稀罕时刻。
我们通常总都会做一些事、想一些事,我们总是在忙碌。因为我们总是让自己如此忙,以致于迷失在无数的执迷和僵固中。当我们在这里禅修,什么也没做的时候,所有这些僵固的事情就会被揭露出来。也许对初学者而言,这有时可能有点吓人,但慢慢地,你会获得某种内在的信心来面对这些。而且你会发现,这些僵固的情况会自动减少──而你什么也没做。一般指导禅定的书籍会说,如同蛇伸展开自己,我们的执迷松解开它自己。你会获得这种技巧。
这里有个难题。当思绪出现,我说要回到呼吸上、专注于呼吸,你会不自觉地就把它解释为:「噢,仁波切是说,我们要停止这个思绪,回去专注在我们的呼吸上。」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不是说你应当停止这些思绪,我不是这么说,我所说的是专注于呼吸;这是两回事。当思绪出现,不要停止它,不要增强它,不要鼓励它,不要劝阻它;什么都不要。你的工作就只是专注于呼吸,就这样。
了解这个差异很重要。如果我真的是说,「停止这些思绪,然后回到呼吸上」──这是一回事──但这不是我的意思。当思绪出现,你要做什么?回到呼吸上,这就是你要做的。停止思绪不是你的工作,也不是这个教授的一部分。思绪会出现──你所要做的就只是专注于呼吸,就这样。
弥勒菩萨对于三摩地修持提出很好的忠告。当我们修持三摩地时,要记着对治法门,这很重要。当我们的心受到干扰,我们必须记住对治的方法,这里的对治方法就只是回去专注呼吸。每当我们受到干扰,都必须有这样的正念,我们称此为应用对治法门。但有时我们用得太多,那可能导致昏沉或烦乱,你们了解吗?假如你太担心,换句话说,假如你不停地使用对治──对治、对治、对治──这几乎像是没有毒害时也使用对治。事实上,这成为一个问题,这成为昏沉和烦乱的起因。
总是做短的三摩地,特别是对那些初学者而言──短暂,但次数要多。假设你要做十五分钟的禅定,至少要重新开始三十次,当中作短暂休息。慢慢地,我们可以禅定久一点,也许十五分钟,我们就开始十五次,这当中有短暂休息。有时作真正的休息──起身、走走、做些其他事。一段时间之后,你可以在十五分钟的禅定中开始七次。让禅定保持短暂是重要的一环。假如你一开始做太久,你会对此技巧感到厌烦。我们是人,我们不喜欢无聊,我们总想要变化──变化饮食、变化服装,我们喜欢变化。
同样的,灵性道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我们需要很有耐性。我们必须开始喜欢这个道,所以我们要让禅定保持短暂而确实,次数要多。那么我们就能养成牢固的习惯,然后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,也就容易做。好比喝酒,我们刚开始只喝一点点。我们不会一次喝上两三瓶,否则喝到想吐,我们就不会再想去碰酒。只做短时间,但次数多一点,分段多一点,那么你就会习惯,这点很必要。三摩地应该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,所以你要习惯它。为了养成习惯,做一点点,时间要短,但次数要多。
中间暂停的时候,假如可能,仍然记着你在呼吸。我们总是忘了我们在呼吸。
我们也不应该限定禅修的时间;不应该限定只有早上或只有晚上禅修;你应该在任何时间禅修。修持的时间总是此刻──从来都不是未来。永远不要离开你的三摩地,好像你明年、下个月、或下个周末将会去做;现在就做。反正也就大概四十五秒钟,特别是对初学者而言。很容易的,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做。那只需要坐直,短的禅定就已经很好。在心受到干扰之前,我们自己就决定停止禅定,这样很好──然后再开始。再说一次,在干扰来临之前,停止禅定。我们会对这个技巧感到自在,会有战胜干扰的感觉──在干扰来临之前,我们已经在那里;所以就只做短的禅定。
我们在这个道的修持,一般都像这样。你真的不应该去做「这是禅修的时间」这样的计划,然后在休息时失去觉知。当然,你应该拨出某个时间来修持,譬如早上或晚上某个时刻,这有很大帮助。但除此之外,你应该在任何可能的时间修持三摩地,就只要一分钟,那并不困难。然后我们逐渐加长时间。
禅定的时候,就只是身体坐直、观察呼吸。所以这么做会如何?它创造出一个空间。事实上,这个技巧本身只是个花招,重点是认出这些不断轰炸我们的思绪和干扰。
我们仍然感到生气,但可以说,我们知道我们在生气。当我们生气并且知道自己在生气,这样的生气就很幽默了。我们可以把这个气赶到某个方向去──我们拥有较大的控制权。我们生活当中的挫折就是对情绪毫无控制能力,这就是为什么一点都不好玩。佛教的全部目的就是玩得开心,不是吗?为了玩得开心,我们必须拥有控制权。如果别人对你有控制权,那就不好玩了。
三摩地需要很多纪律。特别对初学者而言,纪律相当必要。因此喇嘛常常建议我们,有时要参加团体的禅修。当然,我们绝对应该独自修,但团体禅修也能够帮助我们。因为我们有骄慢、有自我,这骄慢和自我总是告诉我们要有竞争心。因此当我们在团体中禅修,我们不想要睡着,我们不希望被认为是个糟糕的禅修者。我们并不真的有勇气说:「嗯,没关系,如果我是最差劲的那一个。」我们希望是最厉害的,是最迅速的,我们有这样的竞争心态。所以,既然我们有这竞争心,或许我们也就可以把它当作这个修道的工具。因此如果我们能够,有时去参加团体禅修会是很好的一件事。
我想,这就像是去健身中心。假如你买个机器放在家里,用个两三天,你就不再使用了。这个工具到头来被扔到车库里,不是吗?但假如你到健身中心,看到许多曼妙的身躯,看到其他人很努力地在运动,这会给你一些启发。多么错误的动机〈仁波切笑〉!但至少它把你带到某处。作为一个修道,混淆是可以被接纳的,所以没关系。
保持简单,不要复杂化,三摩地很简单。专注于呼吸,坐直,这就是你所要做的。当我们专注于呼吸,呼吸就发生在当下、在此刻,不在过去、不在未来…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利用呼吸很好。呼吸发生在每一刻──吐气时,它离开、结束,永远不再回来。然后我们再次呼吸。
如果可以,你也应该做三摩地的周末闭关。事实上,这么做很好。你每天都禅修几分钟。另外,随时想修就修,在不同的地方禅修,不要只在佛龛前面,而是在每一个地方。然后有空的时候,一个月一次或一年一次,你应该做个密集的三摩地闭关。你可以发誓禁语,然后就只是坐着。事实上,西藏有个传统叫作宁桑(nyinthun)和达桑(dathun)。宁桑是指一日闭关、一日修持,你可以发誓禁语或发任何誓,然后整日修持三摩地,也许中午吃个饭。你会慢慢习惯。而后你可以进行达桑,一个月的三摩地闭关,一天三座三摩地,只有三摩地。这会有一些效果,至少它会把你逼疯。〈笑声〉
我先前说过,修持三摩地只能够获得控制自己的力量,这已经很不错了。但假如你是个大乘佛法的修行者,你应该在三摩地禅定开始时皈依和发菩提心,结束时作功德回向。修三摩地禅定具有非常多的功德,特别如果你在开始时皈依和发菩提心。事实上你该这么说:「我坐在这里观察我的呼吸,所以我不致于被干扰;假如我不被干扰,就表示我变得很有力量;假如我很有力量,就表示我可以帮助许多众生。」这就是我们在做的。仅仅是坐着就有很多功德,获得功德并不一定需要很多行为。仅仅坐着,观照当下、观察呼吸,就累积了很多功德。